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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 作者:吕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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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7:08 | 显示全部楼层
男孩一看到周蒙,咧嘴笑了起来,走到面前,先不讲话,挺洋派地用嘴碰了碰周蒙的面颊。

  周蒙立刻脸红了,嗔着没礼貌,让他把T恤放下来。他一边嚷嚷热,一边还是乖乖地把衣服整好了。
乖得像个小弟弟。

  周蒙给他介绍:“潘多,这是李越姐姐。”

  潘多大模大样坐下来:“李越,我有个大学同学也叫李越,越南的越,是吗?”

  周蒙不高兴地指着潘多:“你得叫李越姐姐。”

  这潘多还不是张口就来:“姐。”李越笑着点点头。

  潘多侧着头打量,李越穿一身石青色西服配短裤,那式样颜色在北京都很少见。

  “咱姐在哪儿发财?”

  周蒙又不高兴了:“你怎么张口就是在哪儿发财?李越姐姐又不是做生意的,人家是记者,新华社驻香港的。”

  潘多倒是怎么说都不生气:“记者,记者还不发财?发海了,对吧,姐?”

  李越不免帮他一句:“大财没有,小财不断。”这也是实情。

  “潘多,你来点菜吧,我和周蒙逛了一下午,都饿了。”李越把菜谱推过去。

  “你们点,你们点,我不饿,天天有饭局,现在一看菜名都恶心。”

  “那我们点了,你不许吃。”周蒙又戗了他一句。

  “我不吃——”潘多拉长声调,“都让给我老婆吃。”

  李越看这小两口言来语去的,觉得挺有意思,没想到,周蒙还是个挺厉害的小媳妇。

  他们是在西单的“阿静”粤菜馆吃饭。

  菜最后还是李越点的,她点了“阿静”的几个看家拿手菜。

  等着上菜的工夫,周蒙把李越送她和潘多的结婚礼物——一对情侣表拿给潘多看。

  “是‘斯沃琪’啊,瑞士名牌。”潘多笑逐颜开,“谢谢姐。”

  他显然比周蒙要识货。

  “周蒙说你的皮肤对金属过敏,这个牌子本来是休闲型的,这一款完全不用金属,对你比较合适。”李越款款道来。

  说真的,刚才李越在“友谊”商店买表的时候,周蒙一看是塑料的,都没怎么在意。

  潘多说话就把表戴上了,还一个劲儿催周蒙也把表戴上,让他看看。

  周蒙看一眼李越,小声嘀咕:“我没说错吧,他就跟小孩子似的。”

  李越轻轻说了句英文:“He is cute.”

  周蒙当时不理解这cute该怎么讲,到了美国以后,一天到晚看电视里的肥皂剧,她才明白李越是说潘多可爱,译得更精切一点儿,是逗人的。

  潘多确实够可爱,点菜的时候他说不吃,菜一上来,他左右开弓比周蒙、李越两个人合起来吃得都多。一边吃一边大夸李越,夸她会点菜,夸得李越都不敢下筷子,还好,她没有太实心眼,没有少点了菜。

  周蒙跟李越两个人对视一笑。

  李越放下筷子,点了根烟,不吃了。

  “打算去美国生这个孩子?一落地就是美国籍了。”李越问周蒙。

  周蒙摇摇头:“恐怕来不及。”

  潘多搂过周蒙的腰说:“我们还是准备生个中国公民,我们爱国。”

  周蒙推他:“得了,你别厚颜无耻了,你不是一直说,你就是死也要一头撞死在你祖国的领土上——美利坚合众国吗?

  潘多一本正经地问:“我说过这话吗?不能吧,那不成了认贼作父了吗?连人家香港都要回归祖国的怀抱了。”

  李越觉得周蒙有点儿太不给潘多面子,可是呢,他们心理学家又讲,越是那种彬彬有礼的夫妻越是危机四伏。

  “潘多是学Double E的?五年下来拿个博士,在美国找个年薪六七万的工作很容易啊。”李越的哥哥姐姐都在美国,行情她大概了解。

  潘多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说:“其实我们这个专业,不是吹,读个硕士就够找工作的,读博士那是为讲起来好听,一介绍,谁啊?Doctor潘,比较提气,以后也给我儿子树立一个光辉榜样。”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周蒙不依不饶。

  “女儿更好女儿更好,现在不流行女强人吗?就是像你这样的。”

  潘多显然明白李越在想什么,趁周蒙不注意,他冲李越挤了下眼,意思是:我让着她呢。

  李越莞尔,就在去年,小宗还无限感慨地叹息:她什么都不说,我知道她都理解。

  结了婚怎么就说个不停了呢?

  因为委屈?这好像是结了婚的女人最常见的心理状态。

  与之相反,娴静来自内心的满足。

  “其实,我俩本来没想要这个孩子。”周蒙也放下筷子,“是医生非劝我们要,说头胎就做人流以后会造成习惯性流产,又说要生还是年轻的时候生,对体形影响小。”

  医生是这么说的,可说的不是头胎。

  周蒙1月刚做过一次人流手术,4月她跟潘多去天津玩儿,算是蜜月旅行,结果,一到天津她就吐了个翻江倒海,别说吃海鲜了,光闻那味儿就犯恶心。

  也是有经验了,立刻让潘多去买试纸。

  潘多一看试纸变红,尖叫一声:“完了,周蒙,你又有了。”

  回到北京,两个人还是想去做掉,这次,那位相熟的医生不同意了,说你们俩不是已经结婚了吗?没理由不要啊,再说相隔时间太近,对身体损伤太大,极易造成习惯性流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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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7:39 | 显示全部楼层
李越自然不好多讲什么,心里估计到他们是未婚先孕的,只是频频颔首:“是是,一咬牙,生也就生了。”

  “那是,这跟结婚一个道理,一时糊涂,结也就结了,也没那么恐怖。”潘多在一边接碴儿。

李越看看周蒙,她倒也不以为忤。

  “哦,结婚有那么恐怖吗?”李越笑着问潘多。

  “当然好恐怖的,从此就有人管我了,多不幸。”潘多跟李越要了一支烟,点上,笑嘻嘻地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我们周蒙不怎么爱管我。”

  “管你干什么?不够累的。”

  李越发现,只要静下来,比较以前,周蒙的嘴角添了一丝微妙的表情。

  要到很久以后李越才回味出来,那是一种嘲弄的表情。

  从“阿静”吃完饭出来,潘多是一个人打车先走的。李越听到他跟周蒙交代说他今晚要回家住,明天一早陪奶奶去白云观上香,周蒙没吭气。

  临到上出租车,潘多又回过头来,拨弄着周蒙的头发,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周蒙才笑了。

  李越有意落后几步,这时候跟了上来。

  “蒙蒙,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了,前面就是地铁站,一下地铁我就到家了。”

  “那我今天也坐地铁回家,可惜咱俩不是一个方向。”

  “李越姐姐,好久没坐北京的地铁了吧?”

  “这次回来还是头一次坐,在香港我倒是天天坐。”

  “你这身衣服在香港买的?”周蒙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一丝艳羡。

  “嗯。”李越这身衣服其实是去日本玩的时候买的。

  周蒙叹口气,嘴角挂下来:“真想快点儿生,不然什么好看衣服都穿不了。”

  “这可急不得,十月怀胎才瓜熟蒂落呢。”看她突然消沉了,李越有意笑着说。

  周蒙咬住牙根,恨恨地说:“我都可以写一本书了,书名叫《我恨怀孕的十个理由》。”

  李越大笑:“所以,你就对潘多厉害?”

  “也不是,——我对他厉害了吗?”

  “还不厉害?说话跟吃了枪药似的。”

  “李越姐姐,你不懂,不是我跟他厉害,是……”周蒙张了几次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结了婚都这样,他说什么,我就反什么,跟条件反射似的。”

  周蒙曾经问过潘多,为什么要跟她结婚。

  潘多的回答堪称朴素无华:“你那些朋友还有你们家人都知道咱俩好,我出国了,走了,你怎么办啊,别人会怎么看你?”

  周蒙是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李然,也理解了杜小彬。——虽然他不爱她,而她也知道。

  北京地铁站还是老样子。

  虽然已经八点多了,夏夜漫长,地铁里的人一点儿不比白天少,只是比白天更疲惫。

  李越和周蒙两个左右是不着急,在报摊儿上随意翻看着书刊杂志,希望等上趟空点儿的车。

  “最近国内有什么好书?”李越问周蒙。

  “我也不知道,好几个月没去海淀图书城了,想买一本费孝通的《江村经济》,哪儿都没有。”

  《江村经济》?蒙蒙也有兴趣看这类学术性很强的经济学专著?不过听说这本书文笔也很好。

  前后,错也不会错过一秒钟,两个人的视线一左一右落到一部装帧精美的硬版摄影集上。书已经有点儿脏了,封面上是一个背水的藏族女人,水重,她的头微微向前伸着,样子很抓人。

  书名是《来自另一世界的风》。

  周蒙翻开扉页。

  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照片的尺寸很小,再小的尺寸,她也只需一眼就知道,是他。

  李越只觉着心一沉:她是那样细致而眷恋地看着他,舍不得移开目光。好像完全没有看见站在李然身边的杜小彬,照片下面,也有一行小字印着——摄影:李然。文字:杜小彬。

  周蒙抬起脸,这一瞬间,她旧日的那种安静美好的神情又回来了,可她只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小宗刚买了套新房子,四室两厅一厨两卫,楼上楼下,才20多万。”

  李越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好,车来了,很空。

  目送着周蒙乘坐的列车连个尾巴都看不见了,李越才转回到书摊上,买了那本书。她想换本新一点的,摊主说没了,这书不是他进的,是个朋友托他卖的,真要的话还可以便宜点。李越前后翻看,书是漓江出版社出的。

  李越这时又想到了潘多,他跟周蒙其实长得有点儿像。

  这叫夫妻相。

  香港人顶迷信,李越从小红旗下生红旗下长,本来不信的,算了一次,不由得也半信半疑了。

  那算命先生蛮狂的,穿一身阿曼尼西服,进来瞄她一眼先逗个闷子:“小姐缺乏性生活啦。”

  李越靠在沙发上,脱口一句粗话:“你算得真他妈的对。”

  算命先生宠辱不惊地一笑,问明李越的生辰时日,才一条条讲开去。

  什么夭折之相,不宜早婚,在家靠父母靠兄弟,出门有朋友有贵人,一生财来财去,三十以后有一劫,恐是牢狱之灾,因此,香港这个是非之地不是她的久留之地。

  最后,他说她心里有个人。

  李越一怔,怎么搞得这样浪漫?连这个也算得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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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7:50 | 显示全部楼层
没有算出来的是,那个人面目模糊,她经常不能确定,那是一个现实中的人,还是她的心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有的时候,现实中的某个人会跟那影子很合,她几乎以为就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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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烟花三月下扬州。”

  1997年,阴历三月,李然携妻女到上海苏杭一带玩了一个星期。

  这是他和杜小彬结婚以后第一次阖家外出旅游,女儿咪咪难得有爸爸妈妈一起陪着她玩的时候,特别撒娇,走到哪儿都要求李然抱着。

他们的最后一站是扬州,杜小彬在扬州有一个笔会。

  李然只在扬州待了半天,他要赶回昆明照顾店里的生意。

  他俩有一个店,1995年开的。

  生意生意,其实是做熟不做生,李然和杜小彬做的是照相馆生意,他们开了昆明市第一家专业婚纱影楼。

  到1996年年底,李然和杜小彬有了二三十万的样子。

  阴差阳错地,他跟她倒一天天志同道合起来了。

  144次列车在平坦的长江三角洲上“喀嚓喀嚓”地向前行驶,终点是上海。

  比起四季常青的春城,江南的三月更具层次,没有那样浓艳,却不缺少情致。

  从车窗向外看去,杂树参差,偶尔有一株开花的树长在人家的屋后,只是不见人。水塘里浮着灰褐色的鸭子,草坡是一块块的,开着小花露着黄土。棋盘形的连着片的稻田上,时而可以望见一两个远远的人的背影。

  她对他说过:春到深处就不见了,我也渐渐地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

  “旅客同志们,列车已到江城火车站,列车将在江城火车站停留15分钟。”女播音员清脆悦耳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

  李然知道火车会经过江城,但是他不知道他会下车。

  站台是新修的,隔着玻璃窗,李然一望即知。

  如果还是那个旧站台,他可能就不会走下火车。

  旁边,一个旅客把窗玻璃推了上去,站台上人来人往。

  “李然李然。”

  她的声音在他耳边一遍遍走过,只是这一次,不论他怎样张望,他都看不到她了。

  也只有此时此刻,李然真正懂得了她在信里写给他的:

  “我知道,你不会在这趟列车上,只是,望着出口处纷攘的人群,我久久地不能移动脚步。”

  明明知道不可能,心里还是会有模糊的指望,她会从人群中突然出现,站定在他面前,说一个字:“我。”

  新修的三环路,水泥铺就的道路宽阔笔直,路边的景物似是而非,李然几乎产生了怀疑——这真的是他待过的江城吗?

  出租车转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转着转着,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物渐次出现在眼前。

  李然摇下车窗,扑面而来的气息,在瞬间把他带回了过去。

  他第一次见到蒙蒙的晚上,

  那也是一个五月。

  师大校园的北围墙不见了,代替围墙的是林立的店铺。

  精仪所的大门还是老样子,路两旁的大树也是老样子。

  本来,李然只打算在车上看一眼,不是凭吊,他只想看一眼。

  没有想到,他看到的是一片废墟。不但人去楼空,连她住过的房子都拆掉了,时间在这一刻显出了它死一样的冷酷和沉默。

  荒凉的废墟前兀自盛开着白色的花朵。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知道这花是白玉兰还是广玉兰,花瓣丰美,没有香味,想当然的应该是一种兰花吧?也许就是广玉兰。

  楼顶都拆掉了,更不见窗子的遗迹,只有木楼梯还是完好的。李然绝不敢踏上楼梯一步,不是担心楼梯不结实,而是没有那样结实的心理防线。

  “宗处,有人找,二线。”

  小宗按键,拿起话筒,眼睛还看着桌上的一份批文:“我是宗禹,您哪位?”

  “小宗,我是李然。”

  按照预定行程,这时候李然应该已到昆明机场了。

  按照周蒙的预定行程,她应该在香港回归祖国前飞往新大陆。

  所以,李越没想到自己在香港忙完回归庆典又忙国庆大典,11月回北京还能再见到周蒙。

  周蒙是1997年1月生产的,生了个男孩儿,取名潘登。

  她们约好在秀水街见面,周蒙想让李越参谋参谋该买点儿什么衣服带出国。

  11月的北京,天高得让人想变成一只小鸟,一抖翅膀就飞进蔚蓝的深处。

  李越到得早一点儿,买了瓶酸奶靠着墙喝。

  酸奶,只要李越在北京就只喝一种,从70年代就有的,老式的圆肚子粗陶瓶装的,只有这种她喝着过瘾。

  ——周蒙把头发剪短了,穿件绿格呢子西装短裤,配白色短襟毛衣,脚上是一双白色高帮软靴。她的身材已经完全恢复到少女的样子,至于脸上的神情,少女,少女是不可能拥有这份从容淡定的神情的。

  她没有瞧见李越,站在路口不慌不忙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李越放下酸奶,走过去,好像刚到似的,叫了声:“蒙蒙。”

  周蒙回过头,笑了。

  只有李越还会这样叫她,不顾她已为人妻为人母的事实。

  在这个季节,北京也只有秀水街还会大量地贩卖夏衣。周蒙要去的佛罗里达,纬度跟香港差不多,靠海,夏季漫长,多雨,没有冬天也没有雪,是美国的旅游度假州。

  李越建议周蒙多买T恤和长短裤,还有大量的内衣,她的号小,在国外不容易买到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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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8:42 | 显示全部楼层
“潘多说天热,有领子的衣服都不叫带,我不信他的话,我还要带毛衣呢。”看李越不响,周蒙又补了一句,“李越姐姐,你不知道,潘多除了会做饭,完全是个没有生活常识的人。”

  李越却不大愿意讨论别人的丈夫,作为妻子怎么说怎么贬都可以,旁人,一说就错。

“机票订了没有?”

  “订了,12月1日的,再不走,签证要过期了。”

  “你也真能拖,舍不得儿子?”

  周蒙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出这个“儿子”是谁。

  李越暗暗奇怪,何至于这样冷漠?

  对此,周蒙的婆家人深有同感。

  潘多不仅是独子,还是独孙,他奶奶三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孙子。

  潘多的奶奶就因为孙子媳妇拒绝用母乳喂养她的重孙子,一赌气,搬到大儿子家去住了。

  潘家是那种北京东城区的老北京,解放以前家里做茶叶生意的,到现在潘多的爸爸和两个伯伯还都是北京市茶叶进出口总公司的干部。潘多的妈妈,两位伯母,还有六个堂姐中的五个也都是商业部门的,比起周家,潘家实惠多了,他们总是能买到最便宜的东西。

  除了爱买点便宜东西和热衷做饭,潘多并不太像潘家的人。潘多从初中就开始住校了,稍大一点就嫌家里烦,他妈和他奶奶老吵架,为他吵架。

  周蒙却没有婆媳矛盾的烦恼。

  潘多的妈妈最向着周蒙,一是周蒙把老太太给气走了,二是周蒙不跟她抢孩子。潘多小的时候她这做妈的没亲着,一直给老太太霸占着。

  不过媳妇也是有点儿过分,就当没生过这孩子似的,让周蒙抱一下都不肯,说“怕”。

  潘多的爸爸气得笑:“那是个娃娃,又不是老猫,怕什么怕?”

  周蒙怕猫,潘多奶奶饲养着一只老黑猫,以前周蒙一来,那猫就得关到厨房里去,不然,黑猫只要在三步以内,周蒙就会叫着往潘多身后躲。现在,这个问题算解决了,猫跟老太太一块儿搬走了。

  潘多的几个堂姐看不过,尤其心疼他们潘家这条唯一的男根儿,跟没娘的孩子似的。

  小堂姐夫猜测:“产后忧郁症吧?多多又不在北京。”

  小堂姐一个白眼白过去:“什么忧郁症?小弟不在,她衣服换得比谁都勤。”

  潘多妈妈不爱听,又不好得罪他们潘家的小姑奶奶,讪讪地搭了一句:“年轻,都爱穿。”

  大堂姐在一旁嘀咕:“送飞机,眼圈也没红一下。”

  送潘多的时候,周蒙是没哭,眼圈也没红。

  晚上,跟着潘家一家人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屋,打开门,看着突然空了一半、干净了许多的房间,周蒙才刷地流下泪来。她又是一个人了,潘多真的走了。

  像她的妈妈,也像李然,离她而去。

  为什么每一次留下的都是她?

  因为她是比较弱的那一个。

  李越就不会。

  所以她一直羡慕李越,羡慕像李越那么独立。

  可是,李越也有一点艳羡周蒙,已经当妈妈的人了,风姿宛如少女。

  是一种修养,或者,是太会保护自己,那张玉一样完美的脸,你不但看不出沧桑,也看不出故事,甚至没有明显的历史。

  一对清湛湛的剪水双瞳,动静有致、顾盼有神。

  一路走下去频频有人对她行注目礼。

  李越心想,如果是李然,在此时此地,看到她,又不知道该怎样动容。

  这个时候,李越看到一个人。没想到,会在这儿看到他。听说他在做服装呢,没想到混得这么不济。手里给客人找钱,还和邻摊儿的小姐调笑着,清秀的长脸满是烟气,戴着两个很俗的银扳指。目光也向她们扫过来,没有认出她,只在周蒙脸上逗留了片刻。眼睛还是那么馋,带着挑逗,可是不客气地说,他已经老了。

  李越暗暗惭愧,年少的她居然倾心过这么一个人,太没品位了。

  初恋的时候我们不懂爱情?不如说,初恋的时候我们只懂爱情。

  “看,”李越对周蒙低声地说,“我初恋的那个人。”

  周蒙笑了起来,满以为李越开玩笑。

  “真的。”走过那个摊子,李越正色道,“我为他离开北京。”

  周蒙收敛笑容,她是眼睛会说话的人:为什么因为他离开了北京?

  李越解释:“我在北京就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找他。”嘴角一弯,好像分析新华社社论那样理智了然地说,“明白?”

  周蒙佩服她的坦然。

  原来“落花时节又逢君”也有这样的版本,不净是回肠荡气。

  “可现在你只觉得庆幸,对不对?”周蒙问。

  幸亏没有跟他,不然还不是应了那四个字:遇人不淑。

  李越慢吞吞地摇摇头:“有的时候也宁可后悔呢,尤其是午夜梦回,孤枕难耐。”

  两人大笑。

  其实李越倒没说笑话,是实话实说。

  在“贵友”的儿童专柜,李越执意要给小潘登买套衣服。周蒙不想李越多花钱,再说他们潘家也不让小孩子穿新衣服,怕把娇嫩的皮肤蹭坏了,给潘登都是拣旧衣服穿。家里好几套新的,包括孩子外公给买的,都是白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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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9:10 | 显示全部楼层
“李越姐姐,你帮我给潘登买点麦片就行,我婆婆让我今天带麦片回去。”

  “能吃麦片了?”李越很惊奇,按李越的想法,一岁以内的婴儿应该只会喝奶,“那长牙了吧?”

  “牙?”周蒙茫然地说,“还没吧?”

“嘿。”李越伸手拍她,“你说你这个糊涂妈。”

  周蒙脸红了。

  不知怎的,潘登快一岁了,她还没有当妈妈的心情。

  生产后的一段时间,她晚上经常做梦,每一次都梦到又回到大学里去了,戴妍、刘思梅、谢丽丽、方青、翟鹤,她们都是老样子,还有大萍、二萍。

  她自己也是老样子,额前的碎发老是长不齐。

  梦里的季节永远是夏天。

  夏天,傍晚的时候,她妈妈总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等她回家吃饭。

  那时候,她还没有遇到李然。在母亲的庇护下,整日无忧无虑。

  那天,提着李越买的十盒“桂格”麦片回到公婆家,趁着没人,周蒙把洗干净的手指伸进潘登的小嘴里。

  她摸到了两粒小小的突起。

  潘登以为她在跟他玩游戏,两只小胖胳膊起劲儿地抬着,咧着嘴“咯咯”地笑。

  很想抱他一下的,可是没有。

  小时候,家里也养过一次猫,她哥哥讨来的,刚出生几天的小猫。

  周蒙一直离那只小猫远远的,直到一天晚上,妈妈和哥哥都出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大概那只小猫比她更感到孤单,周蒙走到哪儿小猫跟到哪儿,她要是关上门,猫就用爪子扒着门呜咽,是呜咽,她能听出它的委屈。

  因为不忍心,周蒙打开门,蹲下来用手摸了摸小猫的脊背,它的两只前腿立刻攀上她的手腕,小小的身子蜷了起来。

  那么温暖、脆弱、真实,真实得让她害怕。

  周蒙刷地站直了,用力挣开那小身体,逃到邻居家去了。周蒙第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悸动。而她无法解释她为什么逃开了。

  第二天,小猫被送走了,方德明女士厌倦了女儿的恐猫神经质。但那温暖而脆弱的触觉,被周蒙的皮肤长久地记忆下来。

  其实,签证6月就下来了,一开始周蒙是借口“新东方”的GRE课程还没有结束,后来又说身体不好要看中医。

  不是不想念潘多,李越讲的“午夜梦回,孤枕难耐”,也不是没有。可是一个人的日子着实安逸,仿佛又回到了清纯的少女时代,不用说话,不用说一句废话。再想到一出国就要开始的繁重学业,要担负的许多责任,周蒙只想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她现在有一点儿明白妈妈当年为什么不热心调回北京,与父亲团聚。对儿女尚可敷衍,对着丈夫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婚姻生活不是不累的。不结婚呢,又至为寂寞。

  李然是这一年的年底离的婚。

  从扬州开完笔会一回到昆明,杜小彬就着手开分店的事儿。店址她早就看好了,在昆明市最繁华的区段,原来是个茶楼,改建装修,应付环卫税务各个政府部门,请师傅招店员,开业剪彩,报纸电视大做广告,忙得杜小彬恨不得有八只手。

  这些琐事杜小彬不指望李然,本来,他就不赞成开新店。

  李然每天的事物是上午去老店看看,生意忙的时候,他也掌机,他快。也有熟客人约好时间指名要李然来拍,那多数都不是拍婚纱照。

  李然的另一件事儿是每天接送咪咪上幼儿园。只要他不出外,人在昆明,咪咪一定紧跟爸爸。

  晚上九点钟咪咪睡下后,李然有时会开车出去,去一家缴年费的俱乐部打台球,多数时间他会在那里碰到杜小彬。如果没有别的应酬,杜小彬在店里结完账以后会去俱乐部游泳,每隔三天杜小彬必要蒸一次桑拿,以保持皮肤的润泽光亮。

  大概深夜一点左右,夫妻俩一人一辆车双双往家开。家在昆明近郊的别墅区,在家里他们各有各的卧室,杜小彬在楼下,李然在楼上。

  李然有吃宵夜的习惯,宵夜都是杜小彬给他做好端到房间里,一般也就是一碗汤面加个炒素菜。李然吃宵夜的时候,杜小彬会跟他谈谈店里的事儿,或者告诉他某个应酬场合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去的。

  如果杜小彬穿睡衣过来,通常她会留下来过夜。

  每隔一两个月李然都会外出,有时候是外地请他,有时候是他自己出去转转。近的,是跟云南接壤的几个省份:广西,贵州,四川,他轮着去。远一点儿的,他也去过宁夏和青海。

  杜小彬老有一种感觉,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并非没有恩爱的时候。

  1995年他们刚开店,两个人没日没夜地忙,白天忙晚上更忙,修片洗片,都没有在四点以前睡过觉。可那也是他们夫妻最恩爱的时候,不止一次,晚上在店里,两个人忙着忙着,李然会走过来一把抱住她……那一段他们经常睡在店里,那一段李然特别知道心疼她,她做一次人流,他一个星期不准她下床。

  一旦稳定下来,他又恢复了淡漠。

  10月,分店开张不久,李然开始彻夜不归,连女儿咪咪都不管了。

  杜小彬听说李然是在一家娱乐城玩,还是玩台球,不过是赌钱的,旁边有人下赌注,听说赌得很大。还听说,有一个女人经常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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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5:59:51 | 显示全部楼层
今非昔比。

  今天的杜小彬已是小有影响的女作家。后进的文学青年,即使比她年长的还要尊称她一声“杜老师”。那些文坛前辈,他们见了杜小彬,第一印象都是惊奇,惊奇她的年轻,与老练的文笔全不相称的年轻。而且,她居然不丑。

至于在昆明市,即使把杜小彬称作社会名流也不过分呀,电视台早就采访过她。去年夏天杜小彬的长篇小说《逝水》在昆明饭店首发,随后杜小彬又在昆明最大的新华书店签名售书,电视、广播、报纸三大媒体都做了报道。杜小彬抓住机会,频频提她和李然的影楼,很快,文学爱好者们慕名而来。

  从此,在昆明,李然被称为“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丈夫”,杜小彬逢人也会介绍说:“我丈夫是摄影家。”

  何止志同道合?他们根本是相映成辉的一对。

  李然破坏了这个神话。

  最初杜小彬颇觉扫面子,又后悔不该拗着李然非要开分店,而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更少了。

  然后,她觉得不对。以前,他是刻意瞒着她的,现在他要她知道了。

  她是爱他,可她不能够没有一点儿尊严地爱他,她不再是过去那个恓惶地到处寻找爱和温暖的穷女孩儿了。

  由此,杜小彬有了一个标志性的新发现,爱是不可能永恒的,因为人在不断往前走。

  如果爱是永恒的,那就意味着人没有进步。

  10月快要过完的时候,李然跟她说要去遵义,遵义市政府请他去拍一个什么纪念性质的大型活动。杜小彬问他去几天,李然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从遵义还要去一趟六盘水。杜小彬提醒他后天是咪咪四岁的生日。李然说来不及了,明天必须走。

  当天晚上,李然没有出去,亲自哄咪咪睡觉。咪咪撒娇不肯睡,杜小彬在隔壁房间,听到李然一个接一个地给女儿讲故事。

  不止一次,杜小彬嫉妒自己的女儿,只有女儿能赢得他全部的心。

  等到女儿睡着,杜小彬去厨房做好夜宵,她像以往一样把夜宵端到李然的卧室,她穿的是睡衣。

  可李然不在卧室。

  如果李然不在卧室,那就在他的工作室,而他在工作室的时候永远是锁着门的。

  第二天一早李然就走了。

  他一走,杜小彬立刻行动起来。安排好店里的事儿,抓个朋友过来陪女儿和保姆住一晚。杜小彬雇了个司机开着她的车直奔遵义。

  杜小彬到遵义是晚上九点多,她先到市委招待所,如果李然没有骗她,他就应该住在市委招待所。

  在市委招待所的来客登记簿上,杜小彬果然找到了李然的名字——他不在房间,他出去了。

  杜小彬给了司机一些钱,让司机先去吃饭,在旁边的小旅店开间房住下。

  杜小彬自己就坐在招待所入口的长沙发上等。

  她并没有等多久。

  李然搂着一个女人从大门进来,态度亲昵,甚至根本没有看到她,直到她站起来。

  看见她,李然熟不拘礼地,向她点了下头。

  他跟那个女人嘱咐道:“你先上去等我。”

  杜小彬一早在打量那个女人,很漂亮,年纪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可还带点儿少女的味道,腰肢纤细,态度文雅。

  当然,杜小彬看到了周蒙的影子。

  可是,说到底,周蒙也只是一个借口吧?

  就像以前他离开周蒙的借口是杜小彬,现在他离开杜小彬的借口是周蒙。

  重点从来都不在借口,重点在他要离开。

  杜小彬坐回到沙发里去。

  李然从未看她这样颓丧过,心里不忍,垂首问道:“吃饭了吗?”

  杜小彬答非所问:“我同意离婚。”

  李然没听见一样:“我先陪你去吃饭,房间开了没有?”

  杜小彬抬起眼帘:“李然,我说我同意离婚。”

  “我也同意。”李然说是这样说,他还没下最后的决心。

  看上去,每一次都是她替他下了最后的决心。

  杜小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当年在临江县,隔着玻璃窗,她给他添饭,也是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

  只是那一次,她是要得到他,而这一次,她终于决定放弃他了。

  李然又一次体会到杜小彬的勇敢。

  她一向比他勇敢。

  离婚后,李然开始阅读青年女作家杜小彬的作品。

  像很多丈夫一样,直到离婚他们也搞不懂自己的妻子是怎么一回事儿。

  看杜小彬的小说,李然不相信自己居然跟这么有才情的女人一起生活过。如果这真是杜小彬写的,那么跟他有过四年婚姻生活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

  李然真的不知道。

  到底是年轻的夫妻情热,周蒙和潘多在机场一见面就紧紧拥吻。

  “想我吗?”潘多低声问。

  “想。”

  “咦,没想到,我太太这么好看。”端详一会儿,潘多脱口赞道。

  周蒙却觉得潘多胖了,没有在北京的时候精神。

  可是他的身体,热得烫人。

  推着行李来到停车场,潘多指着一辆白色的小轿车说:

  “周蒙,这是咱家的车。”

  “真漂亮,什么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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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6:00:13 | 显示全部楼层
“福特,1991年的,六个缸,豪华车型。”潘多面有得色。

  美国真平,这是周蒙对美国的第一印象。

  路平地平。

晚上十点多,从车窗向两边看去,视野辽阔毫无阻隔,没有鳞次栉比的高大建筑。潘多说,城内最高的建筑物,是他们学校附属的医院大楼,有六层。

  潘多开车已经很娴熟了,手都不握方向盘,只用手心转来转去。

  12月,潘多穿的却是T恤和短裤,周蒙一路来也看到很多美国人穿得这样少。

  他们住在学校的宿舍里,那种二层的红砖小楼,很像以前周蒙在精仪所的家。

  他们的房间也在二楼,房间很脏,男生宿舍的那种脏。

  一室一厅的格局,地上铺的是地板砖,不是木地板,也没有地毯。

  厅里有长沙发、玻璃茶几、31吋的电视、索尼音响,卧室是康柏电脑、扫描仪、打印机和传真机,都是新的,这些潘多在电话里都跟她汇报过。

  他们还没有DVD机呢,却已经拥有十几套电影DVD光盘,因为便宜。

  潘多说所有的东西都买得很便宜。

  因为很便宜,除了这次周蒙带来的3000美元,父母给他们的钱都花光了。

  “你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在沙发上亲热了一会儿,潘多问她。

  卫生间有白瓷浴缸,一个冷水龙头,一个热水龙头。潘多说,在美国,任何地点的水龙头都是一管放冷水,一管放热水。

  周蒙脱掉衣服,把水温调好,迈进浴缸,拉上浴帘,刚把头发淋湿,潘多进来了。

  也许因为生育过了,这一次,周蒙没有叫疼,表情也比较愉快,让她丈夫满意极了。

  洗完澡,吃了潘多给她做的鸡蛋西红柿菠菜面,已经一点了。时差的关系,周蒙没有一丝睡意,她想去洗衣房洗衣服,她早看到卫生间里满满一筐的脏衣服臭袜子。

  潘多说明天他去洗吧,他现在得回学校做实验。

  这一点点贤惠周蒙还是有的,她只要求潘多把她领到洗衣房就行,说着就要找衣架准备晾衣服。潘多笑着拦住她,告诉她,在美国衣服都是烘干的。

  等周蒙最后去洗衣房取洗好烘干的衣服,她看看表,是深夜三点一刻。

  去洗衣房的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周蒙没有抬头看一眼月亮,不知道她刚到美国的那个夜晚,月亮是又亮又圆的。

  把洗好烘干的衣服分两次搬回来,再一一挂好。

  人还是不觉得困,趁洗衣服的空当,周蒙把地面已经拖了两遍,厨房也收拾干净了。她带来的两只大箱子都打开了,床上换了她前天在北京双安商场买的床单和枕套。

  现在,房间里唯一让周蒙不能忍受的只有卧室里肮脏杂乱的书桌了。印着英文的纸片她看不懂不敢乱丢,一律用夹纸簿夹起来。在厚厚的电话簿下居然有一条脏内裤,周蒙皱着鼻子用手指夹住甩到垃圾筒里。

  头回见潘多,他穿白毛衣、皮夹克和一条洗得不见本色的牛仔裤,皮肤比一般女孩子还白皙,头发剃得只剩一寸,她满以为,他是个爱干净的男孩子。

  桌上什么都有,口香糖,面包片,香烟头,鞋带,一角干了比萨饼,小飞虫的尸体,就在这堆垃圾里周蒙发现了她和儿子的相片。

  这是潘登满月的时候照的,婆婆寄过来的,周蒙自己没给潘多写过信,他们联络都是打电话,周蒙在公司里可以打国际长途。

  跟周蒙相比,潘多算是热心肠的人,可也不见得记挂谁,周蒙还没有听到他问候一声父母,包括把他当心肝宝贝的奶奶,更不要讲潘登了——他未曾谋面的儿子。

  他是那种孩子,只挂着眼前的人与事。

  “知子莫若父”,潘多的爸爸讲潘多:“我们多多别看没心,可是个有良心的孩子,打小仁义。”

  周蒙拿起相片,擦去灰尘。

  相片下有一张窄窄的纸条,周蒙正要把纸条团起扔掉,眼睛瞥到一个女孩子的名字:薛婷。

  周蒙收住手,展开纸条。

  薛婷:

  我太太下个月就要来美国了。相信你还是会选择你的男朋友,你也同意,从各方面来说,他都比我更合适。

  感谢你给我的所有的快乐的日子。

  没有签名,但是,周蒙完全相信这是潘多的作品。

  也只有他才会这么做,写了这样一张纸条还乱放。

  奇怪的不是他,而是她。她为什么这样冷静?她为什么没有一点儿生气的感觉?

  电话铃骤然而响,周蒙拿起话筒。

  “亲爱的,你还没睡啊,我马上就回来了。”

  是潘多。

  周蒙想起来,今年10月的时候,潘多几次打电话催她快点儿来美国,他甚至威胁她说:“周蒙,你以为你丈夫是没人要的啊?”

  周蒙后来知道,潘多和薛婷并不是10月才开始的,而是早在1月,潘多来美半年,周蒙生产前后。

  背叛?

  周蒙压根儿没想到这个字眼,她已经习惯了。

  当然,在她生他们的孩子的时候,确实有点儿不地道。

  等潘多回来,周蒙把纸条原璧奉还。

  不是不尴尬,可是潘多尚能笑得出来,笑得还那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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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6:00:34 | 显示全部楼层
“闹着玩儿的。”他说着撕毁了罪证。

  周蒙虽然不生气,也知道必须摆出正言厉色的样子来。

  潘多发誓,绝对,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没有上过床。

就算是真的吧,那也绝对,百分之一百,千分之一千不是他不想,是对方不愿。

  后来,周蒙在校园里看见过薛婷。

  并没有人给周蒙介绍,不过按潘多的描述:高挑个儿,大眼睛,马尾辫,周蒙轻而易举地认出了薛婷。

  真高,看起来几乎比潘多还高。

  她们甚至还点过头打过招呼,在图书馆里。

  周蒙觉得,薛婷知道她是谁。

  那么,潘多也对她描述过她喽?

  薛婷是学分子生物的,年纪并不大,结过婚也离过婚。

  像以前的几件事儿一样,妻子的反应总让潘多有点儿意外。当然周蒙从来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女孩子,可是,她也过于平静了。

  周蒙和潘多熟悉的那些念理科的女同学是不一样的,周蒙不认死理,要知道,学理科的女孩子认起死理来是非常非常可怕的。周蒙也不太要强,挺懒散的,当然她是非常温柔好看的。不过让潘多感觉最舒服的还不是她的温柔好看,她这个人,怎么讲?潘多找不出贴切的中文词来形容,按英文的讲法是,她这个人非常的understanding。

  任何事情对周蒙来讲都是可以理解的,因此也是可以宽容的。

  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坏事。

  潘多本来最担心老婆不努力学英文。天知道周蒙是怎么考上大学的,不仅不用功,而且完全不具备基本的学习能力,记忆力奇差,还是学中文的呢,就没一首诗她能背全的,她说她只记得意境。

  意境是个什么东西?对于一个像潘多这样受过系统现代科学训练的人来说,意境这东西就和中医一样,是胡说八道。

  周蒙刚下飞机,潘多就翻过她的托福、GRE材料,一翻就知道她没好好上课。题目做了十分之一还不到,托福词汇的红宝书崭崭新的,不要说背,周蒙大概连翻都没有翻过。

  可是现在,周蒙坐在图书馆里背单词,经常一坐就是一天,腿都坐肿了。

  潘多有一点儿心疼,问她怎么突然这样用功起来。

  周蒙笑笑说:“因为你靠不住呀,有一天你不管我了,我得靠自己。”

  因为她是那样笑着说的,潘多眼圈都红了。

  虽然人有点儿荒唐,潘多真不是没良心的,他只是没有思想。

  很快,周蒙像别的陪读夫人一样,去中国餐馆打工。

  潘多把烟戒了,美国烟贵,一包烟相当于他们两天的伙食费。

  在中国餐馆做收银员,周蒙一个星期干两天可以挣100多美元,上学远远不够,生活是够了。

  不过等周蒙的托福、GRE终于达到在美国自费读硕士的最低分数线,可以上学念文凭了,也已经是两年半之后,潘多博士毕业。

  他们居住的佛州,是美国的旅游度假州,四季常青,气候宜人,有着江南雨季的湿润。不过佛州的雨从来不低回缠绵,它明亮而短促,雨一停阳光跟着就出来了,没有阴天。

  城,是真正的小城,人口以在校的大学生为主。

  在他们那个小城,有一种常见的寄生植物,长长的毛茸茸的好像裹着柳絮的枝条,只是更轻更柔和,它们挂在每一棵树上,成为小城的一种风景。

  据说,这种寄生植物是西班牙人带来的,漂洋过海,在佛州中部的繁衍生长,蔚然可观。

  本地人叫它“swing”。

  在周蒙家客厅的窗前,可以看到从树上挂下来的、数不清的、随风而动的“swing”。

  她就像“swing”。

  偶尔,只是偶尔,周蒙会有感而发地,心平气和地想:李然,李然为什么不可以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她?

  至于说到婚姻背后的爱情,潘多有个名句在留学生圈子里流传甚广,说人生四大喜事是:金榜题名日,洞房花烛夜,中年丧妻后,老年得子时。

  注解一:离婚好麻烦的,又伤感情又伤财,还是死了比较干净利索。

  注解二:如果不是中年及时丧妻,又怎么能老年合法得子?

  周蒙跟他商量:“你也不要盼我死吧,到时候我一定跟你离婚,也不多要你的钱,十万就好。”

  潘多敏捷地,小心地问:“那你指美元还是人民币?”

  周蒙不能抑制地大笑。

  他们之间什么都可以说,就是这点成就了他们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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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feitu  贵宾  发表于 2006-12-13 06: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2000年7月1日,李越在香港看到李然。

  在特区最高行政长官的记者招待会上,她一眼看到了他。会后,她查到李然是代表一个外国通讯社来港的。

  她不认为李然也看到了她,她在前排,又没有提问,在那种场合,出风头的照例不是内
地记者。

  两天后,在一个非官方的酒会上,她跟他相逢了。

  不知怎的,李越立时非常懊悔去那个酒会,李然手上挽着个女伴,当然,他怎会寂寞?

  “我的老朋友,李越。”他跟他的女伴介绍她,“新华社香港分社首席记者。”

  显然,他对她的现状略知一二,而她只知道他是1997年离的婚。

  “王颖。”又向她介绍他的女伴,“港大物理系的讲师。”

  那是个相当明丽的短发女子,虽然很时髦,不用讲话也看得出是内地出来的,随后李越知道王颖是李然的校友,或者,按流行称呼,是学妹。

  “回北京给我打电话。”一边有朋友招呼他们两个,李然给李越一张名片,“你9月回去,是不是?”

  他又知道。

  “李然,你在香港待几天?”李越也取出自己的名片。

  李然没接她的名片。

  “我有你的电话。”临转身,他笑着,亲切地对她说。

  “他是谁?”李越的一个女同事凑上前问。

  “我的前男友,满意了?”

  “哇,好英俊,怪不得你到现在都不肯将就。”女同事同情地问,“那么你还爱他?”

  李越知道开错玩笑,只是懒得解释。所以她不适合在香港给内地做新闻,务必避开敏感话题。

  从这个角度她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然的侧影。

  以前,李然也不是小生型的,只是因为年轻,总给人青湿流丽的感觉,不似现在,头发修得短短的,皮肤黝黑,举止干练,一笑起来,牙齿闪白。

  第二天早上,李越接到李然的电话,他是从机场打来的,马上要登机了。

  短短的几句,也不知道彼此都在讲些什么客气话。

  等放下电话,李越起身去沏茶,失手打了个杯子。

  是的,他想问没有问,而她想说也没有说。

  9月,李越奉调回京。

  她去了趟秀水街,这一次,她没有再看见那个人,她初恋的那个人。

  李然的名片她一直放在手袋里,一直也没有打。不过她已经几次听到李然的名字和他的工作室,在北京,只要你想见一个人,总不愁没机会。

  一个星期五,吃过工作盒饭回来,李越看到自己的办公桌上有一份《精品购物指南》,在三版的一条文化快讯上,有人用粉红色的彩笔画了个圈。

  李越禁不住抬起头来环视左右,当然没有人。作为新华社的资料室主任,李越至少还享有个人办公室。

  那条文化快讯的标题是“李然摄影个展”,时间从本周六开始,为期一周,地点是保利大厦。

  是谁这样鬼祟?

  这不像李然的作风。

  到星期六那天,李越在人民日报社大院儿父母家吃完中饭,又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才不疾不徐地去了。

  场面比李越预想中热闹得多,已经下午了,来捧场的人还是不少,有记者照相,李然在一角接受访问。李越随即会意到,他们大概都是下午才来的,星期六上午要揪个大活人出来还真不容易,都躲在家里补觉呢。

  李越看到一个人,小梁,资料室的小梁。

  她心里有点儿谱了。

  小梁看到她,笑容满面迎了上来:“主任大驾光临,李然刚刚还说起你呢。”

  “是你,是你一直出卖我。”李越几乎指着他的鼻子。

  “本职工作本职工作,这是咱们资料室老常主任常讲的,一定要热爱干好本职工作,资料室就是为大家提供资料的。”

  “那么李然的资料呢?”

  “据我所知。”小梁眨眨眼,“他离婚了,还没有结婚。”

  “这我也知道,”李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跟李然很熟?”

  “是的,主任,我们曾在西藏并肩战斗过。”

  西藏?李越不响了。

  “这一排都是赞助公司订下的,”小梁挥着手给她介绍,“保证绝版,李然只洗这么一张,底片都毁了。”

  那一排都是黑白的,大都是老少边穷地区的风土人情,中国的城市还远远没有形成个性,已有的一点也在被迅速毁掉,好像北京的胡同和上海的弄堂。

  李越巡视全场,大多数作品下面都有写着阿拉伯数字的标签,少数几幅标着“非卖品”的字样。

  在一张小幅的非卖品前,李越久久驻足。

  不知道做了什么技术处理,看起来仿佛有一点儿国画的效果。

  景物熟悉,是她记忆中的江南,而且,是雨后的江南。

  5月的江南,正是暮春时节,即使不下雨,空气里树梢上也有雨的味道。浅浅的黛青的底色上,远景是一轮辉煌褪尽的落日,近景是一树灿烂至极的白色花朵,在花和落日之间,是一栋拆了一大半的旧式红砖楼,连楼顶都拆掉了,可是三架一样的木楼梯还完好无缺,木楼梯上涂的是深枣红色的油漆,油漆斑驳处可以看到清晰的木头的纹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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