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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汉病毒性肺炎患者:难预想的传染与未被确诊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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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月6日,上海的王佳接到居住在武汉的母亲刘睿的电话,母亲抱怨身体不舒服,“发烧、头痛,像抽筋一样痛。”后来,她先被诊断为病毒性感冒,后来被转至武汉同济医院发热门诊,胸部CT显示,双肺“考虑感染性病变”。

约十天后,65岁的刘睿不幸离世。在她的死亡证明上,致死疾病名称一栏写着“重度肺炎”。直到去世,她都未等到武汉市疾控中心的进一步检查,以确诊是否感染了新型肺炎。

1月7日,67岁的李顺在武汉市金银潭医院去世了。在李顺的死亡证明上,直接死亡原因是“重症肺炎”,从发病到死亡的大概间隔时间为18天。

自1月21日起,新京报记者在同济医院、武汉金银潭医院、汉口医院等地走访发现,多家医院内均存在以“病毒性肺炎”名义收治的患者。多名家属称,患者起初出现发热、乏力等症状,年长的则行走艰难,高烧持续不退。



1月22日下午,金银潭医院一名患者家属说,自己的父亲就是患了“病毒性肺炎”。他说金银潭医院住院部南楼、北楼都住着感染患者,只有医疗人员可以接触,“现在是什么病,吃的什么药,我们都不清楚。”

1月22日,湖北省副省长杨云彦表示,为应对目前发热病人因无序就医可能带来的交叉感染和疾病传播,武汉市实行发热病人集中就诊的“7+7”新模式。

双肺感染

李顺的症状出现在2019年12月底。

当时,他在距离华南海鲜市场600米,只有一街之隔的武汉协和医院肿瘤中心中医科陪妻子做肿瘤治疗,最初只是身体不适:打嗝、腹部不舒服。他在中医科挂了号,医生为他摸脉问诊,建议住院观察。李顺当天办理了住院手续。

从2019年12月24日开始,李顺在肿瘤中心住了8天,同在那里进行肿瘤治疗的妻子始终陪床。起初李顺没有任何反应,李连清去探望时,看到身高169厘米、体重170多斤的父亲能吃能睡,精神也很好。只是胸部X片显示,李顺有轻微肺部感染,医生判断是轻微肺气肿,不需要治疗,为他开的药、打的吊针都是保护心脏和肝的。

与李顺相比,61岁的武汉市民刘睿发现身体不适的时间略晚。

那是2020年1月6日,远在上海的王佳和父亲王光华接到刘睿的电话,抱怨身体不舒服,“发烧、头痛,像抽筋一样痛。”

刘睿的病历显示,6日当天,刘睿曾到武汉协和医院西院就诊,诊断结果为病毒性感冒,医生开具了布洛芬与头孢类药物。但吃了两天药,刘睿病情不见好转,甚至一度高烧到40摄氏度。王光华不放心,当晚便坐高铁回了武汉。

1月8日晚,刘睿在王光华的陪同下来到武汉市中医医院汉阳院区就诊。医生给出的诊断与上次相同:病毒性感冒。除了相似的药物外,医院还为她进行了一次脑部CT扫描,希望发现头痛的原因,但CT报告“未见明显异常”。

两次遵医嘱服药后,刘睿的发热、头痛等症状没有得到丝毫缓解。1月11日,刘睿又来到武汉市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同济医院(下称“同济医院”)。病历报告显示,她当天的体温已达到39.8摄氏度。

公开信息显示,持续发烧是新型肺炎的症状之一,但刘睿是高烧、低烧交替出现。刘睿1月11日的病历显示,除“发热一周”“伴头痛”外,她还存在少许白痰、白细胞偏低、C反应蛋白升高等体征,无咳嗽迹象;依据同济医院1月22日发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诊疗快速指南》,除没有咳嗽外,其余皆符合病征描述。

了解到刘睿有发热症状后,同济医院让刘睿从内科门诊转至发热门诊,还做了胸部CT扫描。诊断报告称,刘睿“双肺多发片状高密度影及磨玻璃密度影,考虑感染性病变”。

李顺的情况也不好。

住院四五天后,母亲告诉李连清,父亲晚上总是说梦话。转院之后,协和医院的医生告诉她李连清,这是缺氧的表现,“说鼻子呼吸已经不能满足需要,张嘴呼吸时会发出声音。”

李顺的食欲也越来越差,每天只喝一点稀饭。说话也变得长吁短叹,不知道是喘不上气,还是对自己的病情不太乐观。



李顺生前在医院接受治疗。受访者供图

2020年1月1日,病床上的李顺已无法坐直,口中的臭气远远就能闻见。当天,家人为李顺办理了出院手续。他们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下车之后,李顺的女婿和妹妹一人一边搀扶着,把老人架到了距离肿瘤中心3.5公里的武汉协和医院总部就诊。

武汉协和医院总部的医生比对了李顺在肿瘤中心拍的两张胸部CT片――仅8天,他肺部的轻微感染就蔓延开了,双肺均已严重感染。“CT片里肺部全是白色的,前后就像两个人的片子。”李连清说。

病因不明

在武汉协和医院住院的两天,医生先后为李顺进行了艾滋、梅毒、SARS、MERS等检测,均无果。

1月3日,家属被叫到医院,“医生说所有可能的病都做了筛查,全是阴性。”李连清记得,医生表示协和医院已经无能为力,建议李顺转到武汉金银潭医院,“那里有传染病方面最好的医生,说不定还有救。”

刘睿双肺感染的原因也不清楚,在随后进行的血液、咽拭子等测试中,各项抗体皆呈阴性,甲流、乙流病毒核酸亦未检出。

这一看似乐观结果让医生更为紧张。“当时我父亲就问门诊医生,说都是阴性不是挺好吗?但医生说,就是因为都是阴性,你们又是这个症状,那肯定有还没检测出来的病毒,需要留院观察。”王佳说。

不过,当时同济医院的发热门诊只有10张床位,全部住满,刘睿只好带着阿斯美(可用于治疗呼吸系统疾病引起的咳嗽、咳痰、喘息等)、乐松(一种非甾体抗炎药)等七八种常见药物回家观察。



李顺输液的药物,包括利他韦林和五水头孢唑林钠等。受访者供图

1月13日,刘睿终于住进了同济医院发热门诊。

据王光华回忆,当时的发热门诊人满为患:输液的病人拿着吊瓶,一排三个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有病人趴在护士的工作台上输液,输着输着就睡着了,护士只能站着办公;刘睿所在的住院病房10张床位全满,临近的一名患者说,自己的床位“是托关系找人批条才住上的”。

更让王光华担心的是,发热门诊病房的医生全部身穿白色连体式防护服,戴着口罩、手套、防护靴、护目镜,从上到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前来就诊的患者也都戴上了浅蓝色的医用口罩。但包括刘睿在内的所有病人未被隔离,患者可以在发热门诊随意进出,住院病人的家属也可以陪床。

1月4日晚,李顺从武汉协和医院向金银潭医院转院时,救护车上也坐着穿戴了防护服、口罩、手套的医护人员,没有一寸肌肤裸露在外。李顺打了安定,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穿,只裹着一层被子,肩膀和脚都露在外面。救护车里温度很低,李连清穿着棉袄都觉得浑身发抖。她把外套的帽子摘下来盖在父亲肩上,一手为他擦拭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一手不住地抹眼泪。

1月4日入住金银潭医院的当晚,医院就向李顺的家属发出了病危通知书。李顺的诊断结果之一为“病毒性肺炎”,李连清在上面签了字,随后又签署了入住ICU知情同意书和特殊检查(治疗)同意书,同意进行深静脉穿刺,

自那之后,父亲在ICU就诊,李连清不能探视。



李顺的病危通知书。诊断结论之一为“病毒性肺炎”。受访者供图

“重症肺炎”

直到1月7日早上8点半,李连清接到金银潭医院的电话,称父亲心跳停止,还在抢救。

然而,李连清的父亲还是去世了。

在金银潭医院某位领导的办公室,院领导和两位专家告诉李连清父亲得的是“传染病”,必须立即火化,不能等,也不能见最后一面。

4小时后,李顺看到父亲被包在殓尸袋里,被救护车送到了殡仪馆。当天下午,她就拿到了父亲的骨灰。

在李顺的死亡证明上,直接死亡原因是“重症肺炎”,引发肺炎的原因是“侵入性肺曲霉病”。

对此,1月23日,山西省某三甲医院呼吸科主治医生告诉新京报记者,死亡证明上的“侵入性肺曲霉病”或许只是治疗中出现的并发症。因为曲霉菌是一种细菌,是空气中常见的真菌,难免被吸入人体。一般情况下,免疫力正常的人可以抵挡这种真菌的攻击;但对于免疫系统出现问题的人,它可能是致命的。

看过李顺的病历后,这名医生表示金银潭医院确诊的“病毒性肺炎”或许才是李顺病危的起因,而治疗过程中大量使用的激素、抗生素破坏了他的免疫系统,于是真菌趁虚而入,“这在2003年的SARS中也是常见现象。”

但李顺得的是哪种病毒性肺炎,这名医生无法给出答案。因为SARS、MERS等不少病毒性肺炎都有较强的传播性,但这些可能都在武汉协和医院被一一排除。

李顺过世的那天是2020年1月7日。当晚9点,武汉市卫健委发布消息,称实验室检出一种新型冠状病毒,并获得了该病毒的全基因组序列。专家组认为,本次不明原因的病毒性肺炎病例的病原体初步判定为新型冠状病毒。

在同济医院,刘睿的情况也是急转直下。

1月14日一早,刘睿似乎很有活力,自己下床走动、洗漱,还吃了豆沙包和一大碗皮蛋粥,直到11时左右才上床休息。但王光华发现妻子的状态不太对,“感觉她身体的姿态很游离,说话不清楚,差不多失去意识了。”

医生当即决定对她进行胸部CT复查。王光华将已经不能行动的刘睿抬上轮椅,推到CT室,又在仪器前将她架起来,听从医生指令拿起她的手接受扫描,“因为现场的护工都不愿意碰”。



1月22日,金银潭医院住院部南楼。新京报记者 向凯 摄

复查结果是“大白肺”,王光华说,在30幅CT影像中,妻子胸腔中的白色部分面积扩大、密度更高,逐渐连到了一起。CT诊断报告称,刘睿双肺多发片状高密度影,考虑感染性病变,较1月11日的情况“进展明显”。医生在当天的病历中写道:患者神志模糊,给予面罩给氧,遵医嘱给予呼吸机辅助通气。

据王光华回忆,他当晚就问了发热门诊的医生,刘睿是不是得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引发的肺炎,医生答“可能是”。王光华又问医生,是否需要转院到金银潭医院,医生说转过去也是一样,“金银潭的治疗方案就是给你的治疗方案”。

1月15日上午,发热门诊医生查房时决定将刘睿转到传染病科。传染病科的医生表示,刘睿病情非常严重,询问家属是否有意愿继续治疗。“我爸当时就急了,说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要治。”医生们说,如果继续治疗,药物的效果和副作用都会更加猛烈,“各种有可能有用的没用的方法都要尝试了”,家属要做好思想准备。

16时许,王光华在家属知情同意书上签了字,之后在医院附近吃了顿晚饭,准备坐地铁回家。但刚坐了一站,他就接到了传染病科的短信,请他速来医院。

死亡通知书显示,刘睿的死亡时间为1月15日19时10分,直接死亡原因为“呼吸循环衰竭”,引起的疾病为“重症肺炎”。

家人被确诊为“病毒性肺炎”

李顺的过世,没能让肺炎的阴影离开他的家人。

2020年1月1日,李顺的妹妹李梅开始感到疲倦。她家在武昌,肿瘤中心和协和医院都在汉口,她每天都要乘坐地铁两边往返,她以为是自己太累了。

直到1月4日,她才在儿子的陪同下到广州军区武汉总医院(下称“军区总医院”)就诊,胸部X光片显示,她和哥哥一样双肺感染。

她开始回忆与哥哥的接触:李顺转往武汉协和医院时,她架着他的肩膀,将他送进了急诊室;哥哥在协和医院急诊部里,她曾近距离闻到过他嘴中呼出的臭气,两人还喝过同一瓶矿泉水。

向医生说明情况后,李梅被迅速隔离,并先后在军区总医院、金银潭医院治疗。但她至今不知道自己的肺怎么了,也不清楚自己是否在官方通报的新型肺炎感染病例中。

“那几天太虚弱了,医生来叫我签字我就签,要输液我就输,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梅告诉新京报记者,她不记得治疗方案,更不记得自己是否用过核酸测试盒检测、确诊。由于她目前所在的金银潭医院不允许探视,她的儿子已经18天没有见过母亲了,更没接到医院的任何告知、通知。

李连清是在父亲去世后发现身体不对劲的。起初,她总是在夜里醒来,一夜醒四五次,嘴巴里又干又苦,吃东西尝不出味道。后来,她慢慢觉得自己很容易疲惫,走平路还行,一上楼梯就气喘。

1月17日、18日,她和丈夫先后到武汉市中心医院(下称“中心医院”)就诊,夫妻俩都是双肺感染。但二人未被确诊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她要求自己和丈夫接受核酸检测盒检测,但医生拒绝了。

“医生说检测盒不是每个医院都有,不是谁都能用。”李连清称,医生表示需要院领导批准才能使用,“所以不能给我们检测。”

从1月17日开始,李连清和丈夫每天都要在中心医院打吊针――利巴韦林和五水头孢唑林钠,这两种抗生素都常用于呼吸道病毒感染。

在1月22日的病历中,她被确诊为“呼吸道感染和病毒性肺炎”,有“不明肺炎患者接触史”。

但直到现在,李连清和丈夫仍然未被隔离,两人向单位请了病假,开始了每天从家到医院、再回家的两点一线生活。“在路上都躲着人,怕别人嫌弃自己,也怕传染别人。”两人甚至不敢出门买菜,每天一小量杯大米下锅煮成稀饭,就着榨菜就是一顿饭。

在中心医院,李连清感觉那里每天都变得更加拥挤。1月22日,她凌晨5点、天还没亮就到医院输液,还是排到了100多号。能容纳100人左右的输液室不够用了,李连清跟着人群挤在大堂里,直到中午11点才完成注射。

李连清发现,输液的人群病情大同小异――肺部感染、病毒性肺炎,打的吊针基本都是利巴韦林和五水头孢唑林钠。

与李连清每日往返于医院和家中相比,李梅幸运一些。截至1月8日,她已在军区总医院治疗了5天。与哥哥曾经接受的治疗一样,医生对她使用了头孢、利他韦林等大量抗生素,她的肠胃出现了剧烈反应:胃痉挛,上吐下泻。



李顺的死亡证明。受访者供图

1月7日,李梅得到哥哥过世的消息后,决定转到金银潭医院。“我当时想,他们如果从我哥哥身上取样,多少都会有些经验,对我的治疗会有好处。”李梅说。

转到金银潭医院的3天后,李梅夜里开始发低烧,医生则对她使用了激素、输了血浆。几天后,烧退了,激素也停了,医院又为李梅拍了胸片。胸片显示,肺部的病灶控制住了,甚至有转好的趋势。

截至发稿时,李梅仍在金银潭医院住院治疗。她表示病情目前已经得到控制,未来几天可能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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